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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個禮拜,前日本女友繪里打電話來。
那時,我正要從辦公室往回家的路上。老實說,嚇了一跳。
已經接近兩年沒連絡了。去年換了新的行動電話後,繪里的號碼也沒再留下來。所以,她的電話打來時,我望著似曾相識的號碼,一時間困惑了一下。
接起電話,幾乎就在話機傳來第一聲的同時,我聽出是誰了。
「もしもし、ナル(喂,是Naru嗎)?」
聽著熟悉的聲音,我一怔,思索著該接什麼話。
半晌,我回過神,對著電話道:「はい。もしかして、絵里(是的。難道...你是繪里)?」帶著遲疑的語氣,但心裡已經篤定。
繪里說:「我是繪里。Naru還好嗎?」
電話中短短的幾句,一下子勾起了兩年多前和這個女友的總總。
話得從兩年多前說起。
繪里是我在日本工作時認識的女孩子。
單身的我,抱著姑且一試兼好玩的心理,把自己的資料放到日本的交友網站。
由於本來就對高個子女孩感興趣,設定的擇友條件,都是165以上。這一「寧缺勿濫」的設定下,兩週後,繪里出現了。
繪里發來的第一封信是這樣寫的:「對您的資料感到興趣。如果可能的話,希望能再多了解您。」
內容中,沒有年輕女孩愛用的符號文字,寫得四平八穩,短短幾行,已經透露出誠意。
看看她的資料。26歲,身高170。首頁照片是一張漂亮臉孔。
打開詳細內容看,我驚呆了。長腿長髮,靠著欄杆的站姿照片。女孩穿著短裙,眼睛很大,身材彷彿模特兒。
「美女呀...。」從來不自言自語的我,也忍不住自喉嚨處發出低吟的讚嘆。
這樣的女孩,會找不到男友?會需要在網上物色對象?收到繪里的「交友請求」,我固然有「一心以為鴻鵠之將至」的雀躍,但更多的,還是疑惑。
人家來信,我立刻就回,難免讓人看輕。我強忍住喜悅,龜息吐納了一天後,回信給她:
「謝謝來信。承蒙青睞,感激不盡。我附上我常用的email信箱如下xxxx。」
就這樣,兩人開始頻繁地信件往返,我也不再有「男孩子的矜持」(本來也就沒有過)。有信必回,沒信也回,龜息吐納也省了。為了怕日文寫得不道地,我每寫一句,就上網查查有沒有現成用例,深怕自己寫的東西讓日本人笑話。至於那些疑惑:這麼好條件的女孩子,犯得著到網上找對象?又為何找上我?就先姑且視做天上掉下來的大禮,「存而不論」。
在日本,工作時間不上網、不收私人信件,是一個常識。而日本人又是個極度嚴謹的民族,一切按部就班,循序漸進。通了幾十封email,只要沒進入下一階段,仍不知對方電話號碼或其他聯絡方式的,毫不稀奇。所以,我們直到見面前,email是我們唯一的聯絡方式。
我變得喜歡早早回家,收信,寫信。再收信、再回信。熱度逐漸升級,寫信成了甜蜜的日課。
隨著她陸續發來的照片,我可以確定:她資料無誤,照片即是本人。但對於自己的工作,她則是諱莫如深,只說「到時會告訴我」。
面還沒見,留點神秘感不算太過。但把自己的職業視為保持神秘的範圍,可說是「嶄新」(最近日本流行語)。
她的文學造詣極佳,漢詩也懂。知道她也和我同樣住在神奈川縣,我心血來潮抄錄下《卜算子》的一小段給她:
「我住長江頭,君住長江尾。日日思君不見君,共飲長江水。」
不久,她回信來了,內容正是這闕《卜算子》的下半段:
「此の水 幾れの時か 休み?
此の恨 何れの時か 已まん?
只だ 願はくは 君が心 我が心に 似て、
定めて 相思の意に 負かざらんことを」
(此水幾時休?此恨何時已?只願君心似我心,定不負相思意)
她接著寫道:「我在大學時,選修的正是漢文。剛好讀過這篇《卜算子》。看到你發過來的這段,心想:真是巧!就把下半段發給你了。」
不得不感謝老祖宗們留下的文化遺產,讓我如今能和這個日本女孩多了一個共通話題。
我告訴她我的工作、背景。我老實承認自己是個外國人,儘管考慮在日本長期生活工作,但若職務調動,離開日本也不無可能。
「我是認真地想找個對象,只是,與我在一起的話,對方必須要有心理準備。她可能得隨著我東奔西走。」在信中,我這麼跟她說。
她回覆我:「我早就嚮往在海外的生活。能和喜歡的人一起出國,是我的夢想。」
仍在通信階段,但是兩人想的事情,已經是數年後之遠了。連她也承認:「メールでこんなに気持ちが高まると思わなかった(寫寫email,也能寫得這麼難分難捨,真是始料未及)!」可以說,我們感情加溫很快,只差見面後能否天雷勾動地火了。是的,見面才能見真章,email儘管發展出近似情侶般的情愫,但都只能視為紙上談情。
就在電子郵件往返了一個多月,「見面」逐漸變得順理成章後的一個晚上,我主動提出第二天見面的要求。她爽快地答應了。同時,也告訴了我她的電話號碼。
我依照這個電話號碼,發了第一個簡訊給她:「您好,就要見面了,我們先在電話裡聊幾句吧!」
五分鐘後,她的回覆來了:「いいですよ(好呀)!」
我撥通了電話。電話那端,傳來了女孩子清脆的聲音:「Moshi Moshi...」
「喂,是我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沉默半晌,怯生生的兩人,隨即不約而地笑了出來。
我們聊開了。我單刀直入問她的工作:「都要見面了,這總可以透露了吧?」
她笑著說:「我們明天不就要見面了嗎?到時會告訴你。你先放心:不是甚麼見不得人的事情。」
也行。就差一天,沒甚麼非得要在此時此刻搞清楚一切的理由。約好見面的時間地點後,我們接著閒聊了一個小時,最後,帶著滿足的心情,愉快地掛上電話。
約會當天,我刻意把手邊的工作提早做完,從東京搭「田園都市線」,再轉車趕到橫濱站約會的地點。約定的晚上7點,我準時到,她則稍遲了10分鐘,途中猛打電話道歉。我的準時讓她覺得這麼內疚,我反而因此有些自責了。
沒多久,繪里,這個和我神交一個多月的女孩子出現了。大冬天,她留著直的頭髮,穿著長褲馬靴,看來比照片中還高挑亮麗。照片全無加工,讓我放心不少。她深深鞠了一個躬,為了自己的遲到,嘴上止不住地連說「失禮」。
我笑著說:「快別這樣了!你再道歉下去,我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了。」
我們走到附近一家中國料理,坐定,點完菜後,兩人開始了首次面對面的聊天。她主動提起了自己的工作。
「我其實是做模特兒的。老家是在青森縣。在青森時,走在路上被經紀公司的人相中,就到了東京做起模特兒。但是,是雜誌、宣傳廣告的平面模特兒。我的身高還不能站在伸展台呢,」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:「之前沒提我的工作,就怕你知道後,會對我有不當的聯想。要不就是想得太壞,要不就是想得太好。」
我一怔,追問她:「為甚麼?」
「想得太壞,認為做模特兒的,生活一定很糜爛;想得太好,認為我一定是大美女。我兩個都不是。只是個普通人。」她苦笑道。
繪里生活糜爛與否,我還不知道;但眼前的她,確實是個美女,她的美貌是毫無疑問的。
如今她親口說明自己的工作,這一個多月來對她最大的疑惑,也就此解開。她端起杯子,啜一口茶,優雅地讓我自慚形穢。她是吃這行飯的,每一個動作都看似訓練有素。這樣的女孩,看得上我嗎,一個只是在東京混生活的外國人、普通上班族?
「網上對象這麼多,你怎麼選上我?」我忍不住問道。
她答道:「恩….第一,你照片比較正規,不像別人,連徵友都可以那麼不經心,隨便拿著手機、拍個45度俯角的照片就上傳上去。這一點看來,你是很認真的人。」
原來,這也是女孩子挑對象的重點之一。
她接著說:「你會講外國話,我很羨慕。我想從你這裡多學點東西。」
這也聽來合理。女孩子崇拜有特殊才華的男人,古有明訓,斑斑可考。
「這兩點就讓你選中我?」我意猶未盡地問道。
「另外,就是你…,」她突然噗嗤地笑了出來:「什麼叫做『光合作用』呀?。」
我聽了,愣了半晌,總算會意,大笑 。繪里說的是我在網上的自我介紹:「閒暇時,喜歡在室內進行光合作用」。
正經的相片、會外語,再加一點亦莊亦諧的自我介紹,我打敗了網上諸多更優秀男士。
菜一道一道上來,但吃飯已經不是重點。我們聊得很開心。我愛爵士樂,繪里也愛;繪里愛文學,我也愛;兩人話匣子打開來就說個不停。一餐飯,一直吃到九點半,店家提醒我們即將打烊,我們不得不走。
出了店外,店內相談甚歡,心中餘韻仍在。我看著身邊的繪里,她臉上的表情,似乎也有一些不捨。
「我看你臉上表情,似乎有些不捨...」我想到什麼說什麼,說得繪里呆站在原地,應了一聲:「はぁ~(啥)!」臉上好氣又好笑。
「是你不捨吧?」她說。
「我不想與你爭辯這點小事」我故意正色道:「我們到櫻木町吧!那裡的Landmark Tower頂上,有個酒吧,開到很晚。明天反正週六,我們去欣賞夜景吧。」
我們從橫濱地下鐵站,搭到櫻木町,穿過聯絡道,坐電梯直上LandMark Tower 70樓的酒吧。
服務生領我們到面對橫濱港的窗邊座位。我們面對著港邊Clock21的摩天輪,坐下。點了兩杯飲料之後,兩人看著港邊燈火羅布,開始閒聊。摩天輪閃爍著霓虹燈,把繪里本來就立體感十足的臉龐,照得玲瓏有緻。
「為了你,我上網查了『台灣男人』,」繪里說:「你知道網上怎麼評論嗎?說台灣男人是『亞洲的義大利人』,很會談戀愛!」
「ええ?そんなの初耳(咦?第一次聽說)!」這話,未知褒貶,若是褒義,那我就真要感謝篳路藍縷,為台灣男人在日本建立美名的同胞前輩。
我們有的沒的,談了兩個小時,談到一對對情侶紛紛買單離去,這才準備離開。
我起身,穿好上衣,正要把圍巾圍好,繪里突然像是發現了什麼。
「等一下,」繪里邊說邊伸出手來,幫我把脖子上的圍巾拉開卸下,順好了毛,再幫我圍上。她輕拍我的圍巾,端詳打量了一番,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巧手,說:「外頭冷,這樣圍才保暖。」
「確實,這樣是暖些。」我回答。其實更想說的是:心裡的感覺更暖。
走到出口電梯門前,不知何時起,兩人牽起了手。
「這算是開始交往了,對吧?」我看著她,問道。水到渠成如斯,我仍希望她一句口頭確認。
她點點頭,有些嬌羞地回覆:「はい(是的)」。
日本計程車資不低,但為了多一點時間與她獨處,我還是叫了一部車,送繪里到橫濱「關內驛」她的住處。車窗外的景色如走馬燈般一幕一幕閃過,兩人一路無話,但我依稀記得她握著我的手,握得很緊。接近她住家附近時,她說在家附近的便利店下車即可。她想買些明天的早餐。
「那,小心點!到家記得發個簡訊給我。」我在車上揮揮手,向她告別。
她微笑地說:「恩,我會的,你也早點睡了!」
車子開走沒多遠,從後車窗看著她的身影走進便利店,我心裡突生一計。我要司機讓我就近下車,付了車資,狂奔到便利店附近,站在門旁邊,偷偷守候她出來。
繪里出來,往隔壁巷子裡走,沒發現我。
我躡手躡腳走到她身後,喊了她的名字:「繪里!」
「啊!嚇一跳,Naru!」她又驚又喜地看著站在身後的我,兩人笑鬧了一陣子。
這一段在巷子口的嘻鬧,據繪里事後告訴我,那是她最難忘的一幕。「日本人の男はそんなことしないから(日本男人就是不會這些)。」繪里每每跟我回想起來,總要奚落自己同胞一次。
我轉身要離去,繪里突然問:「一緒に部屋でお茶でもしませんか(要不要上來再喝杯茶)?」說實在,我當時下車,只想給她一個驚喜、再看她一眼,萬萬沒有進她房間的心理準備。對這突如其來的邀約,我稍稍遲疑了一下,說:「はい(好的)!」
我們搭電梯上了房間,進了屋內後把外衣褪去,掛在沙發椅背上。日本租屋,一般不許租客張貼懸掛任何飾物,房間四壁蕭然,但桌上、架子上別有洞天。爵士樂手Miles Davis的照片擺放在桌上。架子上則是繪里親手繪製的油畫,還有兩三張她的模特兒獨照。
繪里打開落地窗,為陽台上的小花盆澆完水後,回房,把暖氣打開,泡好茶,為我倒滿一杯後,打開音樂,把一本相冊翻出來。
「若い頃のお父さん。恰好よかったんでしょう(這是我爸爸。年輕時的他,很帥吧)?」繪里邊翻相冊邊說。我看著一張張甜蜜的父女合照,覺得繪里初次見面就向我展示家族照片。她對我們的交往是認真看待的。
我們在房間コタツ(帶暖爐的小方桌)邊上坐著,翻著相本,聽著音樂。偶有消防車經過,而我倆心波不驚。
我思索著:「是時候了,」雙手順勢捧起她的臉頰,她也像是早有準備,兩眼閉著,表情已然沉醉。
「請問,你這是做什麼?」我突然停止動作,正經地問她:「あら、キスされると勘違いした(啊,你是不是誤以為我要吻妳)?」
經我這麼一戲弄,繪里臉上一陣紅,答不出話,半晌,嬌嗔道:「もう、台湾人とキスしない(好,我再也不和台灣人接吻了)!!!」
我把嘟著嘴的繪里摟在懷裡,四唇相貼,言語交流都是多餘,天地猶如萬籟俱寂。
當晚,我睡在她的床上,手臂枕著她的頭,沉沉地睡去...。
第二天。週六的早上。
我在橫濱,繪里的房間,外頭或者刮著冷冽的寒風,或者出著溫暖的冬陽。不知道,也不重要。眼睛尚未睜開,已經彷彿聞到繪里的髮香,和依稀飄來的、女孩子房間特有的味道。我肯定昨晚的一切,究竟不是夢。我睜開了眼。繪里躺在床上,背影對著我。「我愛的女人呀,...」,我心想著,伸出手,才一碰到她的頭髮,她即轉過頭,看著我,四目相對,兩人同時笑了:「おはよう(早安)!」
我一隻手臂繞過她的肩膀,另一隻手撫摸著她的ムネ,兩手環抱著她。她蜷曲著她的腿,勾著我的腿。兩人無話。此時無聲勝有聲。
半晌,她像是想起什麼,突然轉身問我:「ねえねえ、気になるんだけど、休みの時光合成するってマジ(恩,我很好奇,你休閒時真的會做光合作用)?」
本來就是一句玩笑話,沒想到她這麼認真看待。我促狹地說:「當然。家裡擺了盆栽,和盆栽一起做!」邊說,邊指著窗簾縫隱隱透出的光源:「這是中醫理論。身上哪裡想長,朝著陽光處作光合作用,就會長了…。」
繪里瞪大了眼睛,好奇地問:「真的?」
「真的。你昨晚沒領教?」我說完,故作神秘貌。只見她臉上表情從驚訝,到嬌羞,再到微笑。最後,她好氣又好笑地說:「你的黃笑話,要人花時間才懂!」
兩人溫存片刻,繪里起身,穿好上衣,用遙控器把暖房電源打開,掀開窗簾打開窗,看著陽台的小花盆,像個孩子般地說了一句:「アァ~、爽やかな朝だわ(啊,真是神清氣爽的早晨)!」。
窗外的陽光,把繪里的影子照到地板,拖得好長。我也起身走向她。地板的影子疊成兩重。
「早上吃什麼?你在便利店買的早餐,大概只夠一人吃吧。不如我們到外面吃吧?」我抱著她,問道。
她說好。稍稍補了一點口紅,和我穿戴整齊後,繪里帶我到住家附近的「家庭餐廳」(ファミレス)吃早飯。她一邊吃著早餐,一邊談著自己的身家背景。
「爸爸是外交官,公務員。小的時候,我們曾跟著爸爸到美國住過一段時間。但是年紀太小,我英語全忘了。」
「爸爸死時,我才唸小學五年級。我們一家回到媽媽青森縣的娘家。生活重擔全落在媽媽一個人身上。家裡過得很清苦。一句話:就是『窮』。」
「我小時候,個子就比其他的孩子長得高,身分是『歸國子女』,又沒了爸爸,家裡沒錢,青森方言也說不好,很受歧視。同學老愛叫我『長頸鹿』,我為了這個,小時候總是悶悶不樂。」
「長大後,有個夢想,希望能離開日本,到別的國家過日子。我不喜歡日本、不喜歡日本人。和Naru通信時,偶爾會幻想:Naru懂得外國話,要是認識了Naru,Naru帶著我出國,我會好開心。」
我靜靜地聽著她說。她像個孩子般,尋找一個可依賴的人。看來,她把我視為「那個可依賴的人」。
她繼續說:「日本景氣不好。我大學畢業後,沒做過正社員(正職),都是做派遣員工。直到被經紀公司相中,才做現在的模特兒。別看模特兒光鮮亮麗,其實是有一頓沒一頓。我做的又是平面模特兒,景氣不好時,賺的錢比派遣員工都低,其實很可憐。」
繪里看來體面的外表下,人生路走得並不順遂。比較起她來,我一生沒吃過苦頭,家庭健全,留學領的是獎學金。就職以來,薪資越領越高,可用一帆風順來形容。跨著海洋、隔著國界,兩個人走過這麼截然不同的人生路,如今也走到了一起。我不知道我此時出現,是「適得其時」,還是「相見恨晚」。
「唉,可惜自己沒能早些參與妳的人生呀,」我說著。只是沒吃過苦的我,面對吃足苦頭的她,我連說話的底氣都嫌不足。看著她的表情,我知道我說錯話了。
她苦笑了一下:「你就算早出現,也什麼都不能改變呀。」
我們吃完早餐,繪里堅持要付賬。我想,來日方長,總有下一餐、下下一餐,我付她付都不是重點。
我想,最後我會帶繪里走,圓她的夢,我若真愛她,這才是我該為她做的。
我們走出店外,我刻意放慢腳步,讓她走在前面,端詳著她的身影。她好美,讓我兩年多以後的今天,仍深刻記得她那時走路的姿態。
但兩年多以前的我,只看得到淺處,看不到深處。繪里在早餐店裡的一席話,已經暗藏了我們日後分手的伏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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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的約會,比預計多了一夜又一天。從此我們發展成穩定的情侶關係。假日,她只要沒接模特兒案子,我們就到東京或近郊約會。澀谷道玄坂上的一家爵士樂咖啡廳,是兩人愛去的地方。日本情侶不習慣併排坐著,覺得在人前親暱有失體統。我和繪里,一台一日,不管別人眼光,繪里就坐在我旁邊,我就讓繪里倚偎著。記不清有多少個午後,在Miles Davis的樂聲中,我和繪里坐在咖啡廳昏暗燈光下的一角,她靠著我的肩頭睡著。當時的我,滿腦的幸福快樂,心中想著:「如果人間有天堂,這裡就是天堂;如果世上有極樂,此刻就是極樂。」
繪里的性格有獨特的地方,她不像其他日本女孩子般內斂,相反地,她非常樂天,接觸到她的朋友們,很容易感染到她的開朗。我和她,說起來像是日本漫才(相聲)裡的「ボケ(裝傻逗垠)」和「ツコミ(吐槽捧垠)」,我說話傻,她說話機伶,我們簡直就是天生的一對。
還記得那天公司聚餐,繪里剛好也有空,我帶著繪里,首次介紹給在場的同事。她劈頭第一句話,竟是「どうも、ナルのセフレです。(大家好,我是Naru的性伴侶!)」說得在場日本女同事和我面面相覷,不知所措,只得乾笑了幾聲。等到聊開了,繪里立刻成了眾人的開心果,和這些女同事混得比我還熟。
一個長輩級的男同事,平日溫文爾雅,那晚大概是喝多了酒,居然拉著繪里說:「日本男人有啥不好?日本男人的那話兒(チン棒)可長了呢!」
儘管出言不遜,繪里居然也四兩撥千金:「是嗎?人家那話兒可有四千年歷史囉(*),你多久?」說得大家哄堂大笑。
(*日本一般認知中國為四千年歷史)
「彼女は美人で楽しい人ですね(你女朋友真是個漂亮又開朗的人呀)。」翌日,繪里成了同事們的話題重點。聽著同事們這樣評論著自己的女友,身為男人,自然與有榮焉。繪里見人劈頭第一句的自我介紹,以及機伶的反應,成了同事口中的傳奇。
我手邊有一台iPod,保有至今兩年多,裡頭裝了幾千首爵士樂,有半數以上是繪里苦心收集的。繪里的部落格,沒有台灣女孩愛貼的、滿坑滿谷的自拍照,有的是自己一篇又一篇的爵士樂心得和心情日記。她就是那麼執著,喜歡的事物,她會廢寢忘食地做;喜歡的人,她會不計一切地愛。
繪里很希望做我全方位的女友。有幾次,我們親熱時,她望著鏡子裡自己的胴體,帶著滿意的表情,說:「ナルのファンタジーを教えて。私は叶えてあげる(Naru,告訴我你的性幻想,我來幫你實現)。」溫言婉語,直指男人軟肋。
和她也有過爭吵,我日語說不過日本人,和繪里爭辯總居下風,但她早和我約定好:「吵完了,立刻做愛,」不讓負面情緒影響一整天。爭吵後的做愛,比平時還投入。做完之後,兩人相擁,合好如初,一切盡在不言中。
就這樣感情融洽,身心契合,彷彿天造地設的兩人,交往半年後,迎來了D-day。
那天我提早下班,和她約在新宿車站。天氣很熱,我在車站內避暑,等著繪里。
繪里出現了,臉色不太好看。
「怎麼了?」我立刻感覺氣氛不對,體貼地幫她拿著她的小提包後,問她原因。她臉上不太耐煩,連說「沒什麼」。
我繼續追問後,她態度突然大變,反問我:「你就不能在車站外面等我嗎?你知道站裡人來人往,這麼多人,我找你,得花多大工夫?」
我被她數落得一頭霧水。我們只講好約會地點在新宿站,沒說是站內還是站外。萬萬沒想到這也足以惹她不開心。
我耐著性子安撫她,怎知她似乎情緒再也控制不住,躲在車站的柱子後面,雙手緊握著拳頭,不住地顫抖。
「好煩,為什麼這裡這麼多人走來走去?好煩呀!」她唸著。我安撫不了她。她堅持要一個人回去,我拗她不過,只有送她上了回橫濱的電車。
我自己一人搭車回去。坐在電車內,一腦子空白。突然接到繪里的簡訊:
「剛剛十分對不起,讓你操心了。我心情不太好,回家休息一下就可以了。
剛剛你幫我提的小提包,我忘了討回來。改天見面時,記得交還給我。
還有:千萬別打開我的提包看,拜託!」
被她波動的情緒搞得我心神不寧,我自己也忘了手邊還拿著繪里的小提包。我回覆她的簡訊,要她好好休息。
看著繪里的小提包,我開始天人交戰,最後還是在好奇心驅使下,我打開了她的提包。
提包裡有一袋藥,袋上寫著:「デパケン」。
我回到家後,上網查了,知道這藥的英文名稱是「Depakine」,學名是「Valproate Sodium」,作用是「安定情緒」。
我繼續在網上查下去,握著滑鼠的手,開始發抖。
「デパケン,用於治療躁鬱症。」
「躁鬱症,需經由精神科醫師治療。」
「躁症發作時,會多話、會異常快樂,思考正面,會有幸福感。躁症結束,容易伴隨鬱症。」
最後,我看到這段:
「再發率高,需終生治療。」
查到此,一切水落石出。她會那麼執著於一些事物,孜孜不倦;她會有異乎常人的快樂情緒,有時甚至開口葷黃不拘;她會在做愛時這樣別出心裁,都是肇因於這個病。
至於她常常和我約會時,在咖啡廳沉沉睡去,則是藥物的副作用。
我打電話給她。聽得出她是在睡夢中被我吵醒。
「繪里,還好吧?」
繪里帶著慵懶的聲音,回答:「恩,Naru,我很好。」
我沒答腔。事實是,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。
她接著說:「Naru,我對不起你,你好不容易為我請假,我卻在鬧情緒…。」
「繪里」,我打斷她的話:「我才該跟你說對不起。我打開妳提包看了。」
電話那端突然變得沉默。
停了半晌,我繼續說:「繪里,有什麼困難,我們一起度過。我愛妳,我不要看妳一個人這麼痛苦。」我沒說過這樣的日語,我不曾把日語用在安慰病人的場景,我把我記得的日文單詞,儘可能地排列組合到讓她懂,懂得我關心她,懂得我真的不能沒有她。
說到此,我的眼眶漸紅:「好好告訴我,妳到底怎麼了?」
電話那端仍沉默。半分過去,傳來一陣啜泣:
「Naru,你還要我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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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上9點,我隨便收拾一些衣物,拎著繪里的小提包,趕往關內繪里住處。我還沒來得及告訴繪里,但我決定要以行動讓他知道:我不會在這時拋棄她。
從小沒了父親,受盡週遭同學歧視,工作又不如意,在日本這個極度壓抑的社會裡,她從一般的悶悶不樂演變成躁鬱症,毫不奇怪。
繪里的美好,在我眼中加倍放大。繪里的弱點,卻不斷被我有意忽視。我欣賞繪里的好、耽於她的美,她那些異於常人特質的緣由,我卻從沒好好關心過。
可以說,在情感上,我是個撿現成的男人。
「你他媽的是個什麼男朋友!」我一隻手握著電車的扶桿,一隻手捏著拳頭,雜亂無章的思緒不斷在腦海裡翻攪。
「Naru,你什麼時候愛上我的?」耳鬢斯磨時,繪里這樣問過我。我當時沒答,怕答了她不信,但在電車車廂中,我反覆地覆誦著:「繪里,我見到妳第一眼,就知道今生只能愛妳。」
另外還有其他想要說的:「請原諒我,我不知道妳為了不讓我擔心,一直瞞著病情。」「我們好好在一起,妳的病會好的!」
出了關內站,再換計程車,車開到我們常去的便利店,那條我嚇過繪里,繪里驚叫、我倆笑鬧的巷子口。我匆忙下車,走進巷子,趕赴到繪里家。
按下繪里家的對講機。傳來了我熟悉的、繪里的聲音:「はい?」
「繪里,是我,Naru。我來看妳,今晚睡在你這裡。」
門打開了,我搭了電梯,直奔繪里房間。繪里開門,站在門口等著我的電梯。
「バカ(笨蛋)!」我笑著,把她拉進房間,一個長吻...。雲雨溫存後,繪里一如往常,蜷曲著她的腿,勾著我的腿,手撫著我的臉。她接著娓娓道出她自小以來過的日子。
「爸爸死後,家裡失去了依靠。我們一家不知道該怎麼辦,我在那時,就被檢查出躁鬱症。但是醫生告訴我,我算是輕微的。」
「醫生開的藥,我服用了一陣子。後來在調整生活方式後,漸漸不需要依靠藥物。」
「認識了Naru之後,我每日歡天喜地。週遭的朋友都覺得我變了,說我每天很開心,笑話說個沒完。但直到有一天,為了工作上的事情,被人說過一次,我整個人情緒失控到全身顫抖,我知道我的毛病又來了,躁症發作了。」
「我去看醫生,醫生勸我還是要服藥。服了藥,人就昏昏沉沉,連和Naru約會都打不起精神。我為此和醫生大吵一架。」繪里說著,聲音逐漸顫抖。
「我怕你知道,知道了以後不要我...。」繪里再也忍不住,兩行淚,任其淌在枕頭上。
我沒看過繪里在我面前流過淚。在電車裡反覆練習的日語,此時一句也說不出口。這地球本來就不是繞著我轉:我的女友是個美人,同時也是個病人。
我摸著她的長髮,說:「バカ!なんとかなるさ(傻瓜,總有辦法的!)」
「你還要我?」繪里問。
「恩,當然。你有躁鬱症,我得了繪里病:『沒繪里會死病』,兩個都是病人,互相扶持是應該的。」我安慰著她。
繪里笑了。那晚,我睡在繪里房間,兩人又像往常般,甜蜜地進入夢鄉。
隨後的日子,我們一切重回軌道。工作、約會,偶而陪她看病。我仍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。
未久,我到法蘭克福出差一個月。期間仍與繪里每天電話通信,聯絡不斷,直到有一天上午,我收到繪里傳來的一封email:
「Naru,一切都好?
我前一陣子又到醫院檢查了。有了新的發現:我患了『過動症』。
好笑嗎?這是小孩子才會得的病。
我不知道為何這些難纏的病,全都找上我。我想:我不是一個受老天眷顧的人。
媽媽身體也不好,我想先回青森養病,順便看媽媽。
模特兒的工作辭了。我開始申請失業保險和殘障補貼。生活還能過的。
和你在一起的日子,是我人生最快樂的時光。我再也找不到像Naru這般契合的對象。
但我也認為:Naru適合更好的人,不是我這個病人。
我可能一生寂寞,孤老終身。你沒必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。
Naru,再見了。」
這封無疑是晴天霹靂的信,讓我一整天魂不守舍。當地同事見我開會時答非所問,問我怎麼了,我只推說身體不好。
我偷空簡短地回了一封信:「繪里,等我回來!」
法蘭克福與日本有8個小時的時差。我如坐針氈地等到當地中午、日本晚上的時間,打了越洋電話給繪里。電話電源是關著的。繪里青森縣老家的電話,我也不知道。遠在地球的另一端,我什麼也不能做。這樣的狀態,持續了一個禮拜,直到我回日本前,電話仍是不通。
8月22日,我回日本的日子。十多個小時的航程,我沒睡過半刻。到了東京,我趕回家中,把行李放妥,撘電車直奔繪里家。路上,我已有預感:我做的全是無用功。繪里從沒這樣發email給我過,她必然下了很大決心。
我走到繪里家樓下,從樓下仰望她家的陽台,她佈置的花盆,全部清空,晾著的衣物一件不剩。我按鈴,沒任何人應門。連續按了10多次,直到路人好奇地看我,我才住手。
我坐在門口台階上,雙手掩面,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流了出來。
我失魂落魄地過著日子,幾度午夜夢迴,依稀彷彿以為繪里又回來了,一如往常地嬉戲,聽音樂,做愛,共眠...。
但美夢無一成真。
我頻頻試打繪里的電話,直到聽到「お掛けになった電話番号は、今使われておりません(您所打的號碼不存在)」,這才放棄。
一個月後,我向公司提出辭呈。回到台灣。
我到任新職後,開始在台北朝九晚五地過著日子,也交往了新對象,人進入中年,身體也發福,但那段在日本期間,和繪里在一起的種種情景,仍不時地浮現腦海。去年,我被國際人力仲介公司網羅,再度回到日本。我在日本的電話號碼沒換。一方面,還能保持在日本的人脈;另一方面,或許繪里仍會想到我,給我一個電話。我們就算緣分已盡,但總該有某人、以某種方式畫上句號。就這樣,上個禮拜的一個下午下班的時間,我在辦公室接到了她的電話。
「我是繪里。Naru還好嗎?」
兩年多沒聽到繪里的聲音了。心情已然淡定不少。電話中,我告訴繪里這些年我的總總;繪里則說,她回去青森後,努力養病,學瑜珈,調整體質。
「Naru,你有對象了吧?」繪里問。
我遲疑了一下,回答:「嗯。有了。」
「我了解你的,她一定是美女,對吧?」繪里半開玩笑地說。
我沒回答她的問題,嘻嘻哈哈帶過。電話後來在互道珍重聲中結束。
掛了電話,我望著桌上的茶杯,發呆。
「傻瓜,我的心中,『美女』兩字,是永遠留給妳的...」我心中默念著,蓋上了電腦螢幕,離開了辦公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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